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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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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

爐中的火還在燒, 木柴燒到極致噗噗作響,煙霧正是從爐底而來,都這般了,鐘知微還在往爐中塞柴。火都掌控不好的人, 做飯?

鐘家娘子在其他事情上機敏多智, 但這炊事上, 誠然有著叫賀臻失語的遲鈍。

賀臻僵硬的手轉而移向了爐竈,隔著案板上尋來的手巾,他挪開了杉木鍋蓋,開蓋的瞬間,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糊味四散而出,鍋底那宛如黑炭的不明物體, 更是奪走了二人的全部視線。

賀臻擱下杉木鍋蓋,又是幽幽一聲:“嗯, 明白了,鐘娘子不是要放火燒屋, 是要下毒毒死我。”

賀臻的玩鬧話, 鐘知微沒上心, 她盯著鍋底蹙眉,帶著一臉的不解和三分迷茫,道:“這魚怎麽會這麽難做?一開始是沒熟,現在好像又熟過了, 這還能吃嗎?”

很好,起碼知道這本來是魚,不是什麽不能入口的毒物, 至於能不能吃?

廢話,當然不能, 這玩意兒,只怕餵狗,狗都要搖頭,拿給乞丐,乞丐都得呸唾沫星子,罵他們羞辱人。

賀臻心底腹誹不休,但對上鐘知微那張困惑的面容,一肚子將出未出的嘲言酸語,又被他自個塞了回去。

他轉身取了根長筷,擺弄起了鍋底的據說是魚的東西來,他手上動作不停,開口也是極盡委婉:“你的……魚,開膛破肚除腮了嗎?蔥姜蒜料放了哪些?又煮了多久?”

鐘知微面上迷茫更濃,但賀臻所言,至少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漏,再開口時,她儼然心虛了不少:“還要開膛破肚嗎?我不知道,腮又在哪?”

“蔥姜蒜還有能找到的調料,我都放了,第一次沒熟,第二次煮了大概……”鐘知微伸手比了個一的手勢。

賀臻擡眼看她:“一刻鐘?”

鐘知微避開他的眸光:“一個時辰。”

拿著筷子的人聞言手一抖,一個力沒收住,筷子便就直直朝鍋底那條魚戳了過去。

好消息是,他沒能戳動鍋底的這玩意,壞消息是,這玩意一戳落下來了一層焦黑的灰,連帶他手中的這筷子都變得惡心了起來。

他方才在想些什麽?指點鐘大娘子廚藝?天吶,方才他不是被下了降頭,就是魘著了,居然會生出如斯可怕的想法。

賀臻還處在極大的震撼失語中,而鐘知微單是看他的反應,就知她今日這下廚是徹底失敗了,她咬唇片刻,又接著道:“我是想幫你做些事情的,沒想到第一次,不太好,我以後……”

“沒有以後!”賀臻果斷開口截住了鐘知微的話茬。

不怕做飯的人不會做飯,怕的是不會做飯的人愛上了做飯,賀臻單是想一想那副畫面,就覺得如螞蟻爬身便煎熬。

因而他忙不疊出聲,只求打消鐘知微這種可怕的想法:“鐘娘子,術業有專攻,你的手,畫畫寫字就好,其餘的,不必你來幫我,我慣了自己去做這些事,你在不在我都是要做的。”

“當然,就今日來看,這不是娘子的問題,恐怕這竈火跟娘子犯沖,所以這才難以控制好火候……”賀臻亂七八糟的八卦玄學都扯了出來,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通,最後還不忘點明主旨,“所以娘子,你還是遠庖廚得好。”

鐘知微似是聽進去了賀臻所說的話,她沈思了一會,望了望那鍋底,又瞧了瞧自個的手,終是洩氣般攤下了雙手。

而面不改色蓋上鍋蓋的賀臻,依此順理成章地將鐘知微請出了小廚房。

風起花落,自鐘知微出來擦洗完畢,到夕陽落下不過也就兩刻鐘,可就這兩刻鐘內,賀臻卻能從那平平無奇的笑廚房裏,化腐朽為神奇,變出了三菜一湯來。

同樣是手,人和人的手,差別當真是大。

不過,也幸而是差別大,所以鐘知微在桌案之上,才能將自己今日的經歷,同孫大娘的所求,不疾不徐地講給賀臻聽。

“事情就是這樣,孫大娘人很和善,那把素輿又是她先夫遺物,對她意義深重,而這幽州,我想能勝得過你的能工巧匠,肯定沒有多少,去尋他人幫忙,總是不如直接找你的。”

“所以,要是你哪一日得了空,可否去巷口瞧一瞧孫大娘的那把素輿?若是還能修的話,就幫她修一修?”

前因後果,鐘知微講得清楚分明,而她未曾看到的是,垂眼撥弄碗中魚湯的那人,他眼底浮起的幽深。

“我一個無職權無俸祿的芝麻官,日日都是清閑的。”賀臻答話聲淡淡,鐘知微聞言一喜,緊接著賀臻就又開口道,“但我不會。”

鐘知微只來得及歡喜那一瞬,她面上喜色退去,惘然盯著賀臻回問道:“你還沒去瞧,怎麽就知道你不會修呢?莫非是素輿的工藝與其他物件不同?”

”我說的不會,是都不會。”賀臻仍未擡眼,他答得冷漠又利落,似竹葉含鋒,輕柔卻能傷人,“我既不會去瞧,也不會去修,即便我能修,也不會修。”

“賀臻……你是……因為我所以才不願嗎?”賀臻所言的只讓人感到捉摸不定,鐘知微面色涼下來,詢聲似驚帶疑。

賀臻微微搖頭,答得冷漠平淡:“和鐘娘子無關,我說不會便就是不會,誰來找我,也都是一個答覆,我不會。”

鐘知微靜靜凝視著桌案對面的人,他剛從小廚房出來,桌案上擺著的菜肴還冒著熱氣,院外天色半昏半明,屋內燭光燃得盛正罩在他周身,無論怎麽看,都是熱氣騰騰暖融融一派煙火氣。

而他口中所言的漠然冷語,卻與鐘知微所看見的,形成了莫名強烈的對比。

鐘知微再度啟唇時,已過去了好幾息,她聲線不由自主也涼了下來:“不過幫那位大娘一把而已,於你而言,舉手之勞,你為何不願意?”

“幫?我有什麽資格說幫?”賀臻放下手中的湯匙,忽然搖頭笑了起來,“一個隨波逐流,自救都辦不到的人,談何幫別人?更何況,這紛雜塵世,你怎知幫她,就是對的呢?”

“賀臻,你與那位大娘,怎麽能相提並論?幫她只需要你這雙手,你只是被貶到幽州,又沒有失了你的這雙手。”鐘知微盯著面前的賀臻,冷聲一一反駁起來,“那物件是她亡夫留給她的遺物,幫她修好遺物,有何不對?”

“這只是鐘娘子的想法罷了,於我而言,我和巷口那位大娘沒什麽不同。”賀臻終於仰首看她,二人目光相接,一個惑然,一個幽沈。

“既是亡夫,你怎知留下那物件,不是禍害呢?留戀過去、寸步不行是一種活法,斬斷過往、再覓良緣也是一種活法。物件不止是物件,我無意,也絕不會再幹涉他人的任何事宜。”

鐘知微並未錯過賀臻的一絲一毫神情變動,她靜默地看著他淡淡吐出這些字眼來,他越是平靜,鐘知微也就越是清楚,他字字句句,都是真心實意,無半句虛言。

她知他不會在此時此刻撒謊作弄,他所言的,只可能是他心中所想,可正是這樣,才叫端坐著的鐘知微由心驚到心涼,連帶身子都涼了一半。

倘若人的脊骨未斷,但心氣卻折了,該當如何?

鐘知微自然心知肚明,那一月有餘的大理寺獄,於賀臻而言,幾乎是打碎了他所賴以信任的許多東西,可她不知,直至今日,那些東西,仍舊灑在他們身邊,嶙峋不改,觸之即痛。

對視之間,竟是鐘知微率先移開了視線,她聲線有帶了絲顫,似說給自己的迷惘絮語:“因為怕做錯事,而不去做事,賀臻,你不該是這樣的。”

鐘知微透過開著的窗欞望向院內,不知何時,半明半暗的天色,已全然黑沈。入夜了,燭影亮得刺目,諾大天地間,好似只有他們這處還存了光影。

恍然間,賀臻又低低笑了一聲:“不是怕,是沒意義。”

“那位大娘在幽州城找不到好的工匠,是因為大庸本就不看重工匠。因為這世道裏人人都說,做官才是正路,無論文職武差,便是俸祿少得可憐的芝麻小官,名聲上也全然勝過市井匠人。”

“聲名全無,利更微薄,當然人人都去讀書習武了,於是這城中也就理所當然沒有好的工匠,這是這個城池的運,也是大庸的命。這世道是如此,人哪裏敵得過世道?所以那位大娘自然而然也就尋不到工匠。”

賀臻在說這些話時,眼底清明銳利,只是鐘知微卻覺著,他的劍鋒是朝著他自個的,傷人又傷己:“世道如此,於我何幹?我不會再做這些沒意義的事。”

向來無所顧忌自由自在的曠野疾風,被他自己束縛住了手腳,鐘知微終於想明白,賀臻為何執意與她和離。

這世上,有些人,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也不會品出分毫不同來,這類人可能直到臨了了,在成為一抔黃土前,才會哀嘆一生枉費。

但有些人,倘若一朝失了他的道,便是失了他自己,當南墻到頭盡是黑時,他還願做的,只有不拖著他人同他一起下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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